12月27日下午,失独母亲李荣梅坐在电脑前仔细研究着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刚刚表决通过的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修正案。18年前,她失去了自己刚满20岁的儿子。
全国人大常委会对计生法修正案草案进行分组审议时,有常委会委员和列席会议的全国人大代表建议应当加大对失独家庭的扶助力度。昨天,国家卫生计生委法制司司长张春生表示,对于部分家庭发生独生子女意外伤残死亡的情况,这次人口计生法修订规定,在本法实施之前的独生子女家庭发生意外伤残死亡的,根据老人老办法的原则,按照现行的相关规定,各级人民政府予以帮扶和扶助。
“狂欢”与独处
12月24日下午,在北京北郊一个会所中,一群带着五颜六色围巾、手里摇晃着塑料花的人们正在跟着歌曲《甜蜜蜜》边唱边跳。圣诞树在她们的身旁闪烁着五彩灯光。这群五六十岁的人,舞步并不灵光,却玩儿得嘻嘻哈哈,自得其乐。
李荣梅便是这群人中的一个,她声音高昂,精神头儿最足。这几年,每逢节假日,她都要在这种集体“狂欢”中度过,甚至连年轻人过的“洋节”也不放过。她刚刚还琢磨着最近快到元旦和春节了,最好能和大家再一起听场相声,“嘎嘎一乐,多痛快啊”。
她觉得笑也是一种发泄。
在几年前没结识这群“同命人”的时候,每到重要节日,李荣梅几乎都是和老伴开车出去跑。大年三十儿,听着窗外鞭炮逐渐热闹起来,她和老伴坐上车就往邻近的高速公路上开,一条线一直往下扎,奔到哪儿算哪儿。她家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地图,上面用红笔描着她和老伴儿走过的路线——以北京为中心,长长短短的红线向四周辐散出去。除了青海、新疆和西藏,地图上的大部分地方她都到过了。
“不能跟家呆着,你在家看着人家阖家团圆的电视,听着外面鞭炮响,你再看见自己孩子的那个死亡照片……”李荣梅说,“所以你就得自己逃、躲。”
她的独生子离开她18年了,她也逃了18年。
赵丽鹃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相比跳舞,她其实更喜欢唱歌,而且几乎每天都要唱。丈夫出去上班,家里剩她一人时,她就坐到电脑前,戴上耳麦,打开在线唱歌软件,进入“中老年房间”,排队唱几首歌。这几天,她唱得最多的是《半壶纱》和《芙蓉雨》。
而除了唱那几首歌的时间,她大多数时候都沉寂在从鱼缸里传来的水流和氧气的声响中。歌曲只能给她带来暂时的逃离。不唱歌时,她就在电脑前玩斗地主游戏,但即便使劲集中精神,脑子也经常会恍惚——“心里咯噔一下”——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去世的独子。
赵丽鹃紧闭眼睛,用力晃着脑袋,像是要摇醒自己。“有时我也知道自己这样是在逃,但你不逃,自己都要把自己挤爆了。”赵丽鹃说,因为长期失眠、流泪,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
“但实际上你真的能逃得了吗?”她想起没能“逃”出去的王玉琼。
生还是不生
3年、5年、10年,这是失独者给自己总结出来的时间规律——3年之内一个坎儿,最难,徘徊在生死边缘;从伤痛中走出来,面对现实,需要5年;而到了10年,随着自己开始步入老年,对独生子女的思念又开始加剧,并愈加担心自己的身体和养老问题。
王玉琼没跨过去那“3年的坎儿”。而同样在3年之内的赵丽鹃,却在努力地“扛着”。
2013年6月,王玉琼失去了自己的独生女。半年后她加入了李荣梅建立的“失独阳光联谊”QQ群。李荣梅记得,王玉琼进群不久,就向她打听做试管婴儿的事。李荣梅把她介绍给同样在尝试做试管婴儿的失独母亲赵丽鹃。“她那会儿也挺矛盾的,一方面想要孩子,另一方面又说自己不想活了,还说自己买了药之类的,我就劝她可别走那窄路。”赵丽鹃说。
至今,赵丽鹃仍在第二次尝试试管婴儿。随着年龄加大,以及失独后身体和精神状况的每况愈下,医生跟她说:要做的话,只能试试看。“开放二胎”后,许多人觉得这是失独人群获得希望的机会,但对于王玉琼和赵丽鹃而言,这个机会背后有着很大的心理矛盾。
赵丽鹃今年51岁,与王玉琼的年龄相当,她们已经临近女性生育年龄的极限。“生二胎”虽然可以让自己重新建立对生的希望,但也有很大的压力。王玉琼曾和赵丽鹃说,由于独生女是因病去世,所以她十分担心,再生育的孩子也会遗传那种疾病,再遭遇同样的不测。赵丽鹃虽然没有放弃,但却觉得“走哪一步都不好受”。
“其实我前前后后都考虑过,到这岁数了再让我们生,精神和身体状态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赵丽鹃窝在椅子上说,“你不可能再像年轻时有那种力气照顾小孩了,而且将来孩子上学,你说人家会不会跟孩子说:‘怎么你奶奶送你来了?’那样孩子也有压力啊。”
但每当她看见丈夫鬓角的白发时,赵丽鹃就忍不住想:不能让他断子绝孙啊。再生一个孩子——这件事关乎她的家族尊严,也关乎生活的寄托。所以,她还是不死心。她望着洒满阳光的窗户,脸上却一片愁容。她甚至想:要不让丈夫找个年轻点儿的去生一个吧。
李荣梅47岁失去孩子时,也考虑过“生还是不生”。但她最终放弃了,“你五十多生一个孩子,孩子十几岁时,你就六七十了,你万一活不长,以后他自己怎么办?”
出于身体原因和心理的顾虑,王玉琼也没有选择再生。而为了不耽误丈夫,她主动和丈夫离了婚。
王海霞是失独群里的志愿者,在她眼中,王玉琼本应该是一个要强、自信的“女强人”,但独生女的离去对她打击很大。“后来听说她爱人让她做试管婴儿,但她没有接受,所以也离了婚。”王海霞回忆说,“这也是失独家庭常出现的情况,失去孩子后,由于种种原因夫妻意见出现分歧,导致家庭也随之破裂。”
但没有人想到,离婚只是王玉琼“自杀计划”中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