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这些年好像一直在跟自己打架,一直在跟自己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变得更有棱角了。但我甚至找不到一个正确的方式方法,走出自己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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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 周慧晓婉 首席编辑 吴冬妮 校对 翟永军
电影《不虚此行》首映礼上,主创们正在准备合影环节,一位影迷大喊“胡歌我想和你合个影”,胡歌听到后,朝对方挥了挥手,有礼貌地轻轻鞠躬。见其他主创都已准备好,胡歌略带歉意地告诉那位影迷“我先过去拍合影”,合影完毕,他向到场的每一位观看电影并给予鼓励的观众致以谢意。转身向工作人员招招手,让那位提出合影请求的观众来到台前,两人微笑、合影,“我真的好喜欢你”,他笑着双手合十,并感谢影迷的支持。
这样动人的画面,在电影《不虚此行》的宣传期中有过太多次。胡歌如大家口中所说,“真诚”“温暖”,但在他本人看来,这样的举动是再应当不过的。出道至今,他一直觉得褪去“明星”这层身份后,回到最初的自己,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他也会有烦恼、纠结和情绪。他说,在如今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很难有自洽的时刻,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一直喜欢和自己撕扯的人。
这些都被他视为人生困境。而走出困境的方法,大概就是与饰演的角色相扶相依:“2019年母亲的离开给我留下了很多遗憾、自责、内疚,我没有机会再弥补了。现在遇到了《不虚此行》,我用影像的方式来弥补遗憾,就像饰演闻善(《不虚此行》中胡歌饰演的角色),他治愈了我,让我放下了一些事情,也更有勇气去感受、去面对。”
他认为,在人生的一次次选择中拼凑出了如今的胡歌,到了不惑之年,他更注重自我内在的情绪和生命的延续。他觉得,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要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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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善弥补了我的遗憾”
我不止一次地认为,他很像内在的那个我。但我比他差了一些,他有勇气、有魄力,他可以一直坚持,可以不妥协,但我做不到。
导演曹保平找到胡歌时,给他看了一个剧本。剧本出自曹保平的学生——导演刘伽茵,对方等了很多年才决定将这个故事搬上大银幕。这是一部关于倾听者的电影,通过落魄编剧闻善为几位逝者写悼词的经历勾勒出普通人的生活、心理状态,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安静、缓慢地娓娓道来,呈现人间百态,将观众带入一个充满生死对立,又充满希望的世界。曹保平告诉新京报记者,当时他在心里琢磨,胡歌是出演闻善最合适的人选,但不确定胡歌能否答应,“他会喜欢吗”“他会想一个理由婉拒吗”。没想到剧本递过去没多久,胡歌很快“积极响应”,他想演,直观感受是“想成为电影中的一个人”。
“当我看到剧本的时候,能体会到那是我追求的。我也向往成为闻善这样的人。我不止一次地认为,他很像内在的那个我,和我的内心很接近。但我比他差了一些,他有勇气、有魄力,他可以一直坚持,可以不妥协,但我做不到。我能感觉到我的内在非常渴望成为他这个样子。”胡歌说,闻善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尽管他很清楚自己很难彻底成为闻善,但他希望通过对这个角色的演绎,让比较纠结的自己想明白一些问题。暂时没办法自洽的时候,也不强装什么,会在情绪上有所反应。
“我的困境大多来自遗憾,生活的、工作的。我40岁了,人到中年会面临亲人或朋友的离去,迎来送往越来越多,包括和自己关系很近的人。一旦离别,你会觉得他们在的时候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很多事没来得及做,但再也没有机会了。在这个层面上,演戏对我来说不只是一项工作,闻善这个角色也从另一种角度弥补了我的遗憾。”说到此时,胡歌停断了半晌,“我可能没有和自己的亲人好好地告别。我觉得,冥冥之中让我看到这个剧本,也是给了我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演戏真的不只是工作,演员很幸运,至少可以过几辈子的人生,可以用角色和回不去的(过往)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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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在演,而是成为他”
在看剧本的过程中胡歌被治愈了,而在成为闻善的两个月里,他也相当自在。
但导演刘伽茵真正见到胡歌时,已是半年后。开拍前,他们通过微信做了半年的网友,对人物角色和剧本进行了极为深入的讨论。尽管与角色的底色和性格相似,但胡歌充满了好奇,他疑惑现实生活中会不会有写悼词这份职业,闻善究竟存不存在,这样一个和外界格格不入的人,又是如何在他所处的境遇里生存下来的……他想了好久好久:“闻善作为一个编剧,可以说没有写过一部成功的作品,他始终得不到世俗定义里的认同。但闻善在任何境遇里还是会释放善意给他人,正如他的名字,善于倾听。他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去接受向上的、好的东西,同时也会把这样的治愈反馈给更多人。”
胡歌回忆,在看剧本的过程中他被治愈了,他发现不用再去纠结闻善存不存在,他相信很多观众看了电影后会和他一样,“也需要一个像闻善这样的人”。他想过,如果闻善没有遇见他的好朋友潘聪聪,如果没有接触到写悼词这份职业会怎样?“这牵扯到一个生存问题,他如果连吃饭的钱都没了,会干什么呢?但我有一点是确信的,他依然不会写所谓的主流剧,因为他不喝酒、不喝饮料,不追求感官神经上的刺激,他只喝水,是最纯粹、普通的,正是因为看到了他身上的这股韧劲,让人找到了坚持本心的答案。”
对于胡歌的疑虑,“网友”刘伽茵早有自己的笃信,她认为闻善就算没有写悼词这份工作,也能“格格不入”地和自己处得很好,因为一个人只要认真执着地努力,最终一定会被所做的事治愈。
而在《不虚此行》片场,胡歌看到了很多个闻善,“刘伽茵导演不用说了,她的内在一定是闻善化的,这个角色身上也有很多导演本人的影子;摄影指导周文操、美术指导老范,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包括整个拍摄手法,视听语言的呈现,表达方式都很闻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气场、调性这么统一的一次合作,所以在这样的氛围里,我非常自然地进入了角色,没有任何无法逾越的坎儿,我也相信了和他的接近……”聊及闻善,胡歌总有说不完的热情和兴奋,“我相信我内心隐藏的一部分非常接近他,所以这次我没有在演,是成为他。那两个月,我相当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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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岁了,感觉自己还没成熟”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这些年好像一直在跟自己打架,一直在跟自己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变得更有棱角了。
胡歌把每次角色扮演当成一次成长。不管是李逍遥(电视剧《仙剑奇侠传》),还是梅长苏(电视剧《琅琊榜》),明台(电视剧《伪装者》)或是梅晓歌(电视剧《县委大院》),抑或是现在的闻善,因为饰演这些角色有了感悟和思考,胡歌把所知所感反哺到自己的人生中。
他选择的每一个角色都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比如母亲的离世,他没有做到陪伴,内心一直抱有歉意。“我是一个挺纠结的人,不管是生活中,还是工作中,尤其是这些年,很多没有解决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这些年好像一直在跟自己打架,一直在跟自己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变得更有棱角了。但我甚至找不到一个正确的方式方法,走出自己的困境。”
刘伽茵在解释为何隔了十多年才拍《不虚此行》时曾提到,那是源于很多时候人和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有段距离,并且这段距离很难缩短。而胡歌至少对拍什么、不拍什么,有选择权。但他依然有很多自我思考和质疑,只能在做的过程中尽量不留遗憾,“所谓成功和失败,评判的标准是大部分人的标准。所以生活中需要和小尹(《不虚此行》中吴磊饰演的角色,相当于闻善的内心镜面,用内心对话找到治愈)对话,和自己相处是成年人必须面对的问题,我们和自己的理想目标之间永远会有距离。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是因为曾经的很多次选择所造就的。但在《不虚此行》的这段过程中,我可以成为理想中的我,成为我想成为的样子。”
“与角色的这次互补,有没有让你更通透?”“哎呀,我挺惭愧的。”胡歌笑了笑,“我都40岁了,但感觉自己还是没成熟。说实话,可能某一个阶段通透了,但这以后好像又会回到曾经的那个阶段,回到了那个轨道我就会更纠结,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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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能理解你,是一种奢侈”
你不能想着时时刻刻都有人理解你,有人能真正走进你的内心是一种奢侈,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和自己相处的方式。
很多时候,闻善就像一面镜子,不仅给了胡歌答案,也给了他参照。
“闻善身上有一种植物性。大多数人是动物,但闻善更像是植物,他能向上又能向下,比起动物更安定,对物质需求会更少。一株植物只需要阳光、水和土壤,动物的欲望则比植物要强一点。植物更多的是在奉献,利用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出氧气。这种植物性既可以吸纳别人的东西,也能释放善意,相当于一种交换,这是善意的,是好的。”
胡歌说,他希望自己也能依附在这种植物性上,从向下的东西获取向上的能量,人生不可能要求生活完全顺利,但在过程中要学会承受、坚持:“最终还是要成为自己,这也不是天生就有的能力,而是要慢慢习得。可能生活里你很难找到时常倾听你的人,这是一种奢求,也不能想着时时刻刻都有人理解你,有人能真正走进你的内心是一种奢侈,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和自己相处的方式。”
这一年,胡歌成为了父亲,喜悦、紧张、期待等情绪时刻萦绕着他。他说,有了孩子后,自己有了很大的改变,变得更柔和了,也有了更多对生命的思考:“就是生命的延续吧,《不虚此行》里说的‘向死而生’‘向善而生’的概念,我的理解就是一种循环,没有所谓的真正终点,它一直在往复地循环着。前几年,我母亲走了,现在又有了女儿,某些瞬间,我觉得我妈妈还在。她曾经对我的教育方式,也成了我现在对孩子的教育方式,这里真的有传承在。并且做了父母后,才知道父母有多苦、多伟大,尤其是母亲,她真的要付出很多,要牺牲很多,要吃很多的苦。”
电影路演过程中,胡歌在映后交流会上听到了很多年轻人的困惑,生死的无常、亲人离别的痛处,以及这部电影带来的力量。如同他在整部电影的创作、演绎、拍摄和制作过程中得到的治愈。
转眼又是人生新的一年。41岁的胡歌希望能自洽得更好,让内心住进一个小尹,走出所谓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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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话
胡歌:我是个比较纠结的人,让大家操心了
新京报:你曾说《不虚此行》中吴磊扮演的小尹是一个很难演的角色,吴磊的这次出演为什么被你看作是“非他不可”?
胡歌:闻善和小尹的戏是最难拍的,幸好找了吴磊来演,因为我跟他很熟,当我和他交流的时候甚至认为是在跟自己交流。生活中我经常跟他开玩笑,“我们相差17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共同话题,是你成熟得早,还是我太幼稚了?”所以挺谢谢他的。
新京报:对于已经很熟悉的吴磊,这次和他合作有什么变化?
胡歌:他的“变”和“不变”都非常明显,更多是外在的变化,从一个小孩变成了一个成年人。还有专业上的进步,他是个非常职业的演员,和我上一次跟他演戏时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非常敬业,也很用功。但他内心的部分始终没变,很多人都说我们这行是个“大染缸”,但他始终保持内心这份纯真,这很不容易,我也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会一直保持。
新京报:在外界看来,公众人物是璀璨且不普通的,但闻善这个角色充满烟火气,如何去除观众眼中“不普通”的标签?
胡歌:我们绝对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不普通”。我们可能有了这个时代的机遇,在很多人的关注下把我们变成了大家现在眼中的样子,其实脱了(艺人)这层衣服,我们和别人又有什么两样呢?甚至我们还不如别人吧。
新京报:当代人或多或少都会焦虑、疲惫,电影是具有功能性的影像,你认为《不虚此行》可以给大家带来什么?
胡歌:我觉得再大的事也大不过生死,人有很多情绪需要自己消化,我不能说我们看完这部电影一定可以找到解压的方式,或者喝了一碗心灵鸡汤,就马上可以得到人生的智慧。但我相信,在你看过这部电影后,看到大家能坦然面对生死这件事情后,你会有一些感悟的。
新京报:这几年你的作品产量并不多,霸屏、曝光量、热度似乎与你无关,是因为你的性格吗?
胡歌:你刚才说的那些词,可能不是我所追求的。做演员,真正的幸福是戏剧世界和现实世界能够产生连接,角色和演员之间可以互补。
新京报:你得过很多奖,也有很多代表作,这些都可以证明胡歌是一名优秀的演员,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胡歌:我认为得奖有运气的成分,包括《不虚此行》的这个奖(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其实是导演“送”给我的。这要看机缘巧合,也要看你是因为一部作品得了很多奖,还是因为很多部作品才得奖。非常客观地讲,我之前的某部电视剧得奖,也是因为一部作品、一个角色,所以我认为这些奖项不能作为评判,只是说我演某一个角色还比较成功。但表演不是十拿九稳的,还需要不断努力才行。
新京报:你提到的很多评判标准来自于他人,那你如何面对外界的评判和声音?
胡歌:我早过了那个劲了,算算,我当演员快二十年了吧,到现在这个阶段还不能接受一些负面声音的话,那也太不争气了(笑)。我确实是一个比较纠结的人,也让大家操心了。可能现在整个环境跟以前不太一样,大家生活压力比较大,需要有一个释放的出口,我们应该更理解人和人相处这回事。
新京报:那你如何看待自己现在的表演?
胡歌:那真是还有很大空间,这条路还漫长着呢!